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蕩秋千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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蕩秋千

子駿聽哥哥關心自己, 依然面無表情地說道:“沒有,大哥看錯了。”

馬羌聽子駿一副冷冰冰的口吻更加生氣,忍不住訓斥道:“你平日在外面倒是活蹦亂跳無法無天,怎麽和你哥哥說話就是有氣無力的?”

子駿照例用一招沈默應對。

馬直急忙說:“父親, 今日是子駿的生辰, 父親就讓他自在些, 別再約束了他。”

馬羌聽大兒子這麽說, 也就閉口不言了。

大家接著奏樂接著吃。聊著聊著,話題轉到眾人最近的文藝創作上面。

原來宋朝的文官喜歡時不時寫幾句詩詞然後互相商業互吹一番,馬家當然也不例外。

不過馬羌武將出身, 對寫詩並不是很拿手。馬直比他好些, 再加上最近他確實印了一本叫《心雅集》的詩詞集, 收錄了一些個人作品,所以在座的清客都死了命地吹捧他。

馬羌還不知兒子出了詩集,忍不住問道:“直兒, 你可曾帶著你的文集?讓為父瞧瞧。”

馬直微笑著讓隨從遞上那本冊子。馬羌讀了幾頁,臉上的笑容越來越濃,頻頻頷首表示滿意。

下面的人一看不樂意了, 紛紛要求拜讀這本文集。因為提出要求的人太多, 馬羌只好讓身邊的隨從從文集中撿幾首詩詞, 當眾朗讀出來。

隨從急忙領命,捧著文集大聲讀起來。他每讀一首, 下面的賓客就讚嘆一番。

一時間各種彩虹屁此起彼伏,吹得馬直都有些尷尬,馬羌倒是頗為享受。

從霖鈴有限的詩詞鑒賞水平來看, 馬直的這些詩詞寫得也就一般。

這是因為他寫的大部分都是頌聖詩,也就是拍皇帝馬屁的詩, 這種詩寫得再好也好不到哪裏去,起碼格調不高。

而且憑霖鈴對子駿的了解,他也是斷然不可能欣賞這些詩詞的。

她朝子駿的方向瞥了一眼。果然這位大哥面若冰霜地坐著,滿臉寫著一副“在座各位都是垃圾”的表情。

子駿的態度自然也逃不過馬羌的眼睛。馬羌心裏很不高興,忍不住就想數落兒子幾句,但是在這種場合教育兒子確實不大合適。

再加上馬直剛才也勸過他,他掙紮一番後也只能把訓人的話咽回肚子,只是心裏暗暗生氣。

就在這時,那個念詩的隨從清咳幾聲,又開始朗讀馬直詩集裏一首叫《風流子》的詞。

“況清明前後,紗窗外,又見雙飛燕。魚書西來,滿紙空噎,擡首凝望,梨花如雪…”

這兩句念完,場上忽然詭異地安靜下來。

子駿神色微微一動,忍不住朝馬直看去。

馬直的神情也緊繃起來。只聽那隨從繼續念道:“

“總道是,十裏秋千架,玉郎笛聲遠。楊柳道旁,轣轆單行。紅蓼灘頭,鴛鴦獨眠。

別來難相見,有醉時,比醒還勝卻。鬥轉星移,幾番寒暑,百卷千秩,空費經年。長恨心未冷,太息向花前。旁人總道,一雙兩好,此中悲情,無計可解!”

這首詞念完,全場忽然靜悄悄的。馬直感覺到大家的目光都集中在自己身上,尤其是馬羌那意味深長的目光,頓時渾身上下都不自在起來。

偏偏這時又有個人好死不死地拍桌子道:“大郎這首詞情真至極,催人淚下,真乃佳作也!”

馬直更加尷尬了。他不敢直視父親的目光,只含糊說道:“兄臺過獎了。這只是我酒醉後胡亂謅的詞,當不起如此讚譽。”

那人又追t嘆道:“酒後吐真情,古人誠不欺我。這首詞情意之真,怕正是因為酒醉之故呢。”

馬直實在接不了話,只能悶頭喝酒。馬羌盯著兒子看了一會,才淡淡地說:“其餘詩詞就不用念了,諸位繼續用膳吧。”

於是大家又開始嘻嘻哈哈地敬酒說話。一群熱鬧人中只有沈默的子駿,和出於好奇心暗暗觀察馬直的霖鈴。

**

一頓酒席散後,賓客們紛紛散去。馬羌回臥室休息,馬直到母親處問安。霖鈴等人無事,就在子駿的陪同下在園子裏瞎逛。

南宅的面積本來就很大。霖鈴和子駿逛著逛著,很快就只剩下他們兩個,其他人都不知躲哪裏去了。

不過子駿卻很開心。剛才他在酒席上聽那些酸不拉唧的賓客吹捧馬直,簡直是如坐針氈。和馬羌在一起也不舒服。

現在他可以一個人無拘無束地和先生一起溜達,放松做自己,他心裏別提有多舒暢。

而午後的南宅也是分外有味道,陽光慵懶,樹蔭遍地,給人一種歲月靜好的感覺。

霖鈴走著走著,忽然發現前面有只小亭子,亭子旁邊簇著一堆杜鵑花和木棉樹,樹叢裏竟然還有一只木制秋千架。

霖鈴略微驚訝,因為馬家沒有年輕女子,好端端地出現一只秋千讓人覺得有點奇怪。

她問子駿:“這只秋千是誰叫裝的?”

子駿笑說:“是我。”

他看見霖鈴驚訝的眼神,連忙解釋道:“我有次讀到六一居士的詞‘亂紅飛過秋千去’,很想親眼見到那個畫面,便讓常安替我在月季叢旁邊紮了一個。幸好爹平時很少來這個角落,否則他又要叫人拆下來。”

霖鈴對子駿馬羌這對冤家父子有點哭笑不得。不過她對這個秋千架更好奇,幹脆一屁股坐到秋千架上扭腰蹬腿,又讓子駿幫忙推她。

子駿剛開始有點不自然。因為在他的世界觀中,秋千只是小孩子玩耍的物品。他自從十歲以後就沒坐過,更別提先生這樣的身份,他是想也沒想過。

不過他看霖鈴一副興致很高的樣子,就幫霖鈴推了幾下。他動作很輕,秋千蕩的幅度不高。霖鈴催促他說:“再用力點。”

子駿只好加重力氣。霖鈴蕩了一會,覺得很開心,又讓子駿坐上去,要自己幫他推。

子駿連忙推讓。霖鈴看他一副扭扭捏捏的樣子,幹脆就把子駿按到秋千上,然後繞到子駿身後,幫他推了幾下。

子駿坐在秋千上,只覺得身子如墮雲中,春風撲在臉上,心口跳得很快。

他渾身上下說不出的輕松,就好像再次回到無憂無慮的童年一般,忍不住笑了出來。

兩個人玩樂一陣後,到旁邊的小亭子裏坐下。霖鈴見子駿很開心,忍不住打趣道:“你剛才在你爹的酒席上,為什麽話也不說?”

子駿淡淡地說:“我能說什麽?我爹也不需要我說話,他只要聽他那些門客還有我大哥說就行了。”

霖鈴一聽,子駿怎麽有點酸溜溜的?

她幹咳一聲,對子駿笑說:“怎麽好像你不大喜歡那些叔叔伯伯?”

子駿冷笑一聲道:“這些人不過是些餐腥啄腐之輩,整日對我爹和我大哥拍馬溜須以求上進,呵呵。”

霖鈴心裏嘆口氣。子駿這個黑白分明的性格,可怕但也可愛。

她現在隱隱有點明白為什麽馬羌總是和子駿針鋒相對了,也許在他看來,兒子這種性格是非常危險的。

她耐心地對子駿說:“但是他們誇你哥文集的那些話,也不是完全沒道理。”

子駿聽霖鈴誇獎馬直,心裏不知怎的就有點不舒服,脫口而出道:“大哥那些詩寫得也就平平,只有那首《風流子》有些意思。”

霖鈴:“對啊對啊,我就是說那首詞寫得好,淒婉動人,情真意切,將男女之情寫到了極處。”

子駿沈默不語。過了一會,他忽然對霖鈴說:“先生,你可懂得男女之情,究竟有甚妙處?”

霖鈴一楞,她壓根沒想到子駿竟然會問出這樣的問題。

但其實這個問題在子駿心裏埋了很久了。他看到身邊的一些人,比如簡唐和朱勉,平時也挺正常的,但是一旦陷入男女之情就好像變了一個人一樣,變得瘋瘋癲癲的,讓子駿非常不理解。

從他父母的意思,子駿也知道自己將來大概率是要和石嬌結為夫妻的。

但他完全不覺得這有什麽可激動的。每次他見到石嬌也是內心平平,絲毫沒有詩裏寫的那種心緒洶湧的感覺。

也正因為這樣,他一直覺得非常困惑。難道周圍的人,包括古往今來寫男女情深的那些詩人,他們都是騙人的?

霖鈴看著子駿一臉迷惑的樣子,一個問題脫口而出:“子駿,你以前曾有對哪個女子產生別樣的感覺,那種心神搖蕩,日夜思念的感覺,有沒有?”

子駿疑惑地看著霖鈴,搖了搖頭。

霖鈴看著子駿一副呆萌的表情,一個沒忍住,哈哈大笑起來。

子駿一下子懵了,臉也紅了,嘟噥著說:“先生莫要…莫要笑我。”

霖鈴見子駿手足無措的樣子,又心疼又想笑。子駿實在太單純了,和他相比,自己就像個油膩的老司機。

但沒辦法,誰不喜歡這樣一張白紙的俊美少年呢!怪不得石嬌要像個腦殘粉一樣盯著子駿不放了。

她拼命克制自己想笑的沖動,對子駿道:“怪不得那天蘇伯伯要你寫一首以男女之情為題的詩,你會交白卷了。”

子駿點點頭。他確實在那一刻大腦空空,臨紙欲書,但卻發現不知如何下筆,因為他沒有那種切身經歷,也就沒有真實的體會。

霖鈴裝出一副大人的口吻說:“子駿,男女之情是大部分人都會經歷的。你現在年紀小,等你長大一點,遇到自己喜歡的女子,就自然會明白了,這種事急不得的。”

子駿還是有點困惑。他想反駁說自己年齡並不小了,但是沒說出口。

過了一會他問霖鈴:“先生,你可有喜歡過什麽女子?”

霖鈴楞了一下。她不是拉拉,當然不會喜歡上女孩子。但是如果換成異性,她似乎也沒有瘋狂喜歡過什麽男人。

陳路波?他應該算是一個,畢竟自己和他相親後談過半年“戀愛”。但現在回想起來,自己對他也沒有那種很強烈的感覺。最多只是覺得對方待自己不錯,追得又緊,就答應試一試。

這種感覺,比起那種真正的愛情,像馬直寫的那種“別來難相見,有醉時,比醒還勝卻”的男女之情,就好像正品和山寨貨的區別一樣,跟本經不起細品。

如果一定要說,她真正動心的人,可能也就是遠在天邊,近在眼前的這一位。

但這一點她是無論如何不會對子駿說的。

打死她也不會。

“我…我也沒有。”

子駿有點驚訝。他覺得霖鈴這麽聰明,又這麽富有閱歷的一個人,在男女之情上不可能像自己一樣空白。

不過他倒也挺開心的。先生和自己一樣,說明自己也不算太失敗。

霖鈴又和子駿天南地北地聊了會天。霖鈴忽然想起個事兒,對子駿說:“子駿,我還沒送你生辰賀禮呢。”

子駿連忙說:“先生不用送。”

“不不…我吃了你的酒席,怎好不給你送禮,你讓我想想。”

霖鈴想了又想。她想送子駿一份別出心裁的禮物。要那種給子駿留下深刻印象,讓他幾十年後還能輕易回想起來的。

過了一會,霖鈴道:“這樣吧,我給你唱首歌。”

她站起來,煞有介事地清嗓子,輕輕唱道:“

“明月幾時有,把酒問青天。不知天上宮闕,今夕是何年。我欲乘風歸去,又恐瓊樓玉宇。高處不勝寒,起舞弄清影,何似在人間。

轉朱閣,低綺戶,照無眠。不應有恨,何事長向別時圓。人有悲歡離合,月有陰晴圓缺,此事古難全。但願人長久,千裏共嬋娟。”

子駿聽霖鈴唱完,整個人都癡了。無論是這首詞還是霖鈴的歌聲,都是那麽美,那麽動人…

“先生,”他問霖鈴:“這首詞是你寫的麽?”

“當日不是啦,”霖鈴在子駿面前不會裝逼:“這是蘇伯伯寫的詞。”

“哦。”

原來是蘇太守的詞,怪不得如此動人。

此時此t刻,他忽然覺得人生已然非常知足。有朋友,有疼愛自己的家人,有愛好,也有如此關心自己的師長。縱然前途未定,但算算自己已經擁有的,也已經非常足夠了。

他對霖鈴微微一笑,心裏默誦著蘇軾的那句詞:

但願人長久。

但願人長久。

但願先生和自己都能長長久久。但願這份師生情亦能長久。

至死方休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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